從大陸轉進台灣已經過了十幾年,被派來貓兒錠守在這個海岸,也已經過了七年。這一段海岸是平坦的沙岸,十分適合敵人登陸,於是每隔一段距離,就設立了一個碉堡,裡面設置了哨兵,無論白天晚上,都派有哨兵看守,以防敵人偷渡上岸。
這一條巡邏查哨的路線,每個月都要走上幾次,我也走了幾百回了吧。雖然不敢說摸黑也能走一圈,但一草一木,我也是極熟的了。我把手電筒關了,慢慢地往前走著。
我很喜歡在夜晚裡查哨。這一段海岸的防風林,很像我家鄉的海岸,走在裡面,聽海潮的聲音,聞著海的腥味,我總是能想起小時候跟堂兄弟姊妹在海岸林裡捉迷藏的記憶。偶爾偶爾,我還能聽見媽媽或嬸嬸在林外呼喊:「小毛孩們,吃飯了吶,快出來唷!」
只是,最近這一兩年,查哨變成了十分苦的差事,尤其是這樣月黑的夜晚。
走出樹林之前,我停下來抽了根煙,紅色的火星在昏暗的樹林裡特別明亮。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,碉堡裡現在應該有三個士兵。海岸邊的機槍碉堡,白天的時候只安排一個士兵,晚上會安排三個士兵。這不是因為晚上敵人比較會打上來,也不是為了要讓這些士兵彼此幫助。安排三個士兵,是要他們彼此監視。
來台灣已經十幾年了,老蔣總統每年國慶時都說「明年,明年我們就打回去!」部隊裡,即使是我們這些自願從軍的,也都已經不太信了,更別提那些從大陸轉進台灣時,一路上被抓來的「少年兵」們,他們幾乎是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的。
這幾年來,一直有老士兵趁著月色昏暗的時候,跑到附近港口的漁船上,或許搭上漁民們的船,或者就偷一艘船,一路就這麼回到對岸的故鄉去了。為了防止這些老兵「叛逃」回故鄉,上頭規定晚上改成三人一個碉堡,裡頭至少要有一個台灣籍的士兵,公開的說法,是要這三人互相支援,但大家都知道,這是要台灣籍的士兵,監視外省籍的士兵。
想著想著,一根煙也抽完了。我知道樹林外有一個機槍碉堡,碉堡裡,應該要有三個士兵。只是,我走出去的時候,他們還在不在呢?
我拔出手槍,手握著槍藏在身後,故意特別大聲地喊著「查哨!」離碉堡越來越近,沒有人回應。我又喊了一聲「查哨!」仍然沒有人回應。
我拿出手槍,靠在碉堡旁,聽見裡頭有聲響。我對著機槍口大聲喊:「我是老陳,別開槍。」
等了一會兒,我才轉身繞進碉堡。裡頭沒有衛兵,只有一個年輕人手腳被綁著,嘴裡塞著一條手帕。我四下看看,小小的碉堡裡再也沒有其他人了。我把手槍放回槍套,蹲下來把年輕人嘴裡的手帕拉出來。年輕人緊張地說:「報告士官長,他們跑了。」
我看了看他額角的傷痕,不礙事,從腰間拔出刺刀,把綁住他手腳的繩索割斷。他手一撐想要站起來,卻又軟倒了下去,大概是被綁了好一陣子,手腳一時不靈活了。
我說:「別急,人反正跑了,坐坐吧。」
我拿出一根煙給他,幫他點著了,也自己點了一根。
我問:「走多久了?」
年輕人用帶著濃濃客家腔的國語說:「報告士官長,我剛上哨沒多久,他們就趁我小解的時候,把我綁了起來。」
我吐出一口煙,拿出無線電,想了想,又放下來。
我轉頭打量了年輕人額角的傷勢,猶豫了一會兒,才決定要問他:「小張,我還是得問問,是不是你放他們走的?」
小張坐在地上,仰頭看著我的眼睛,直到我心虛地別過頭,看向機槍指著的碉堡窗外,有一棵不知誰栽的小桂花樹,正開著花。月娘不知何時冒了出來,小小潔白的桂花,在月光下閃著微光。
小張長長地吐了口煙,才說:「報告士官長,沒有,我沒有放他們走。他們要走,誰也擋不住。」
我點了點頭,又看了看錶,心裡算著時間:「順利的話,那也差不多出港了。」
我拿出無線電,告訴值班的軍官,今晚有兩個老士兵背叛了他的國家,回家去了。
【延伸閱讀】
中華民國自1949年5月20日開始實施「戒嚴」,至1987年7月15日,共38年又56天。戒嚴包括黨禁、報禁、海禁、出口旅遊禁等等,故這些老士兵回家的漁船,大概只能是小舢舨之類的船只吧。
從1949年國民黨軍隊來台開始,海峽兩岸在軍事對峙之餘,也各有軍人「投共」或「投奔自由」。當然,「投共」跟「投奔自由」都是戒嚴時期國民黨的官方說法,對許多老兵來說,或許「回家」才是比較真實的形容。
【延伸閱讀】
中華民國自1949年5月20日開始實施「戒嚴」,至1987年7月15日,共38年又56天。戒嚴包括黨禁、報禁、海禁、出口旅遊禁等等,故這些老士兵回家的漁船,大概只能是小舢舨之類的船只吧。
從1949年國民黨軍隊來台開始,海峽兩岸在軍事對峙之餘,也各有軍人「投共」或「投奔自由」。當然,「投共」跟「投奔自由」都是戒嚴時期國民黨的官方說法,對許多老兵來說,或許「回家」才是比較真實的形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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